一代宗师,著名园林花卉学家、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、北京林业大学教授陈俊愉先生因病医治无效,于2012年6月8日10时58分,在北京逝世,享年95岁。本期刊登陈俊愉院士访谈录,聊以表达对陈先生的沉痛哀悼和纪念。
陈俊愉院士是我国园林学家、园艺教育家、花卉专家。1940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园艺系及园艺研究部。曾任四川大学园艺系讲师、复旦大学农学院副教授。1950年毕业于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农业大学园艺研究部,获荣誉级科学硕士。1950年7月回国,曾任武汉大学副教授、教授,华中农业大学园艺系教授兼副系主任,北京林业大学园林系教授兼副、正系主任,曾兼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副理事长、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1-2届林科评议组成员、中国科学院北京植物园研究员等。他担任中国园艺学会副理事长、中国花协梅花蜡梅分会会长及梅国际登录权威(IRA)。陈先生一生培养了大批园林专门人才(含学士、硕士、博士等);创立花卉品种二元分类法,对中国野生花卉种质资源有深入的分析研究,创导花卉抗性育种新方向并选育梅花、地被菊、月季、金花茶等新品种70多个,系统研究了中国梅花,在探讨菊花起源上有新突破。论著约200余篇(部),其中多种获奖,在国内外产生相当影响。1997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。
2009年4月26日,中国花文化研究会会长、东南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周武忠教授来到北京林业大学,拜访九十二岁高龄的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、著名园林植物学家陈俊愉教授,以名花、名城为题进行了访谈。
周武忠访谈陈俊愉院士
周:陈教授,目前您是我国花卉界唯一的院士,您创立花卉品种二元分类法,对中国野生花卉种质资源有深入的分析研究,创导花卉抗性育种新方向并选育梅花、地被菊、月季、金花茶等新品种70多个,特别是对梅花的起源、品种分类和引种驯化研究尤深,且长期致力于培育抗寒梅花新品种,使生在南国之梅北迁了2000多公里,被誉为"梅花院士"。您是如何走上花卉研究道路的?
陈:我觉得被称为"梅花院士"愧不敢当,梅花我研究不够透彻,另外我爱好比较广泛,最爱是梅花,其次是菊花,其余还有很多,像水仙、牡丹、芍药、山茶、紫薇、荷花、棕榈松柏类,至少有十几种花卉,梅花方面做得多一点,是从1943年开始。
爱好花是和我的家庭和经历都有很大的关系,我对花的认识是逐步深入的。我的家庭一是很大,二是人多,三是复杂。大是四世同堂,我的私塾、小学、中学、大学的一部分都是在南京读的,所以现在讲话安徽话还不如南京话音更重。家庭的性质是曾祖父、祖父是家庭的一家之主,封建官僚地主家庭,我是长房曾孙,比较特殊一些,祖上是当官的。南京的家有六七十口人,勾心斗角,很复杂。家里有个花园,十几亩大。这样一个环境,一是人很复杂,另外有个大花园,从小就逃避现实,不愿意与那些复杂的人事纠纷。私塾是在家读的,以后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1935年夏考取了金陵大学园艺系,实现了从小立志成为一名园林花卉工作者的愿望。大学后两年是去安徽安庆的安徽大学。一天下午,我一个同学拉我去江边看看,那个时候是1937年12月,看到有最后的难民船,就坐船走了,这样就到了成都,到1940年1月毕业的,为什么读了四年半才毕业,是因为中间有半年的时间是因为调查梅花到峨眉、千佛这一带,结果遇到大雨,坐的木头船,锚给冲断了,淋了雨得了伤寒,病了一学期。因为在大家庭生活得环境比较久,当时解放前学习负担很不重,自己活动的时间很多,现在想起来有两点好处,一是可以发挥自己的兴趣,随着自己的兴趣做一些活动和学习,第二有比较轻松的环境,相对地与世无争,于是从小就爱种花种草,喜欢植物,同时又由于是长房曾孙,物质上有优待,身体基础比较好,我的曾祖母过去是农妇,对曾孙要以老家的老办法来处理,用粗肥皂每天洗三遍,抵抗力很强。很小就营养好,接受锻炼,对我一辈子的影响很大,我1957年从湖北武汉调到北林,在北京有50多年了,在85岁以前都是骑自行车,不戴手套。以我自己为标本,南梅北移,江苏、湖南的梅花经过三次迁移,已经有五个品种在东北的大庆、西北的乌鲁木齐开花了,向北推进了2000多公里。除了学习上的心得之外,我自己就是一个标本。我是在国内读了一个农硕士,在国外又读了一个硕士,在这两个学校的学习主要锻炼了动手的能力。尤其是在丹麦农学院,那边很注重动手能力,那边一个教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他说我的理论学习还比较强,动手能力还差很多,所以所有的假期,我都在劳动,什么劳动都有,一个是排木头,排八层高。早上天不亮就去苗圃、温室。从1940年毕业到今天将近70年了,基本是在大学教书,主要有金陵大学、复旦大学、武汉大学、四川大学、华中农学院、北京林业大学,在这个学校呆的时间最长。
周:您学贯中西,在欧洲研习花卉园艺 ,而且考察了十几个国家的花卉生产,您认为中西方在对待花卉和花卉生产方面有什么不同?怎样才能让我们的国家成为名副其实的"花园之母"?
陈:前面谈过对于花卉有兴趣,是从年轻的时候耳濡目染的,再加上家庭是书香门第,各方面书刊阅读比较多。到丹麦读第二个硕士就感觉到欧洲当时就把花卉产业化了,回国后研究花卉这个文化,对于国花之所以投入大量精力,就是因为花卉是一种文化,国花好比国家的名片,交流也很方便。比如说外宾从飞机上下来,我们送的花都是普通的花,没有中国的特色,是不合适的,我通过一些途径,希望争取到怀仁堂与中央党政领导谈一下中国的花卉,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是世界园林之母,我也组织了一些学生和学者把威尔逊的书翻译出来,争取今年能够出版,送给这些领导,外国人怎么重视中国的花,而我们中国人却把洋花捧上天。有一部分的花是中国的原料、外国的加工,再重价专利卖给我们,最突出的是现代月季和百合,几乎所有的百合、月季都是中国原料外国加工,这些情况中央领导都不知道。现在中国花卉的情况,虽然面积是世界第一,但是赚的钱很低,大部分都是外国人赚去的,中国应当从被动的世界园林之母成为花卉文化产业出口国,对世界做主动地攻击,现在金融海啸也衬托出中国是有很多的优秀本质。世界的文明古国中,只有中国的历史文化没有中断过,其他的不是亡国就是改变了文化和信仰,只有中国没有中断还不断积累,有所发展。现在中国在世界上的话语权也不断受到重视,中国的花卉也要在世界上主动作出攻击。目前东西方花卉欣赏的角度不同,分为两类,一类是西方英美这样的国家,他们是用眼睛看花,欣赏花的形状、颜色、大小。中国人欣赏花是用五官及联想,像陆游那样欣赏梅花,他有首诗题目就叫《梅花》,"当年走马锦城西,曾为梅花醉如泥",中国的花卉爱好者、诗人文学家可以在花里面醉的像泥巴一样,外国一看就会说marvelous! splendid!他不能深入,是表面的、肤浅的。中国人很深沉,像林黛玉葬花,虽然是小说,但是中国人会做到,外国人不会做。"二十里中香不断,青羊宫到浣花溪。"外国人是不重视香味的。所以中国人和外国人很多基本概念都是相差很大的。我在《大自然》这个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叫"中国人是花卉欣赏的名家",中国人是最会欣赏花的,外国人对小花、鲜花是不重视的,所有大花的登录权他们都拿走了,牡丹、芍药、栀子花、绣球花、菊花、杜鹃,这些大的花都拿走了。小的花都没有拿走,梅花、腊梅、米兰,连香传十里的桂花都没拿走。外国人主观的偏见和他们的肤浅和幼稚、自高自大,我与他们打交道很多,他们就说西藏是我们侵略抢占的。我们中国的花卉事业包括它的文化、科学、产业化,整个花卉的产业、学科都会因为中国的参加起主导作用而大大振奋,外国人走过的200年的道路,中国人如果方向对头、领导得力,五六十年就可以达到。现在我们还要拾人家的牙慧,还要向人家荷兰人鞠躬作揖才卖给我们一点球根,还卖给我们有病的、劣等的球根。我们现在自己在云南的香格里拉种的郁金香,后来他们来了一看说再过二十年要向我们购买郁金香了,我们香格里拉土壤深厚、肥沃、气候凉而潮湿,现在那边已经开始供应国内的郁金香的需求了。我们郁金香的野生资源也很多的,新疆就有几种,我去看过。因此有中国特色的让花卉发挥多种功能,换取外汇,进行文化方面的交流。我说菊花研究会应该到外国去展览,人家都不知道的。荷兰人认为我们的菊花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,比如说菊花的栽培和应用方面,有两点西方人是太敬仰了,我们培育的大立菊几千朵花同时开,他们闻所未闻,另外,中国有那么多的野生菊花,由于它们之间天然杂交,经过中国古代园艺家多年耐心选择产生几千个品种,他们从来没听说过,我们的宣传工作做的太差了。前些年不安定,现在开始逐步改变还远远不够。
整个中国的花卉不应该主要按个人爱好,也不应该按地区的偏好,而是应该从全国的、世界的角度看中国的花卉,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只有中国把花当作国家的名字,"中华",就是全世界中间一块宝地,花花世界,没有另外一个国家是这样的,真正做到是一个主动为世界作更多贡献的花花世界。这是我谈的第二个部分,对整个花卉宏观方面的看法。
陈俊愉院士向周武忠教授展示梅花新品种照片
周:您数十年如一日,从事园林植物学的教学与研究,桃李满天下,能否就教书育人方面谈谈您的看法。
陈:第三就谈谈我自己对花卉方面的教学。我兴趣很广泛,关于文学、艺术、绘画、医学、哲学各方面兴趣都很浓厚,经过这么七八十年逐步的知识的增加,经历也特别丰富,既是中共党员,又是民主党派,又是归侨。文化大革命时期对我进行批斗。我的主要工作是文化大革命后面开始做的,搞一些树木花草。我的工作有这么几个特点,第一个特点是把教学和科研紧密联系在一起,教学又注意教书教人,注意在专业的教学研究里贯彻爱国主义,贯彻群众观点,所以我做的一些科研,比如说梅花,南梅北移,让全国大多数地区都能种梅花。我把西安的松榈移到北京来,能够扛零下17。8度,这是世界记录。要把菊花从瓶子里、盆子里解脱出来,让更多的人能够在陆地很省工地花很少的力气与杂草竞争,种一年管五年,这不是有更多的人可以看到。现在菊花都可以落地,还有泡茶的菊花,化学成分都分析了,将来推广到全世界,又香又解渴又清心明目又延年益寿。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,既要物质也要精神,现在虽然大部分地区小康了,还是有很多地方还很穷。所以不能因为有钱就忘了本。中国的精神和民族之魂,梅花反映了精神文明,从唐宋以来,一直到近代毛泽东、陈毅都对梅花是歌颂的,坚贞不屈的精神,这正是中国人民所以屹立于世界的很重要的因素。中国人就是吃苦耐劳的,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生产的东西能走向世界。花卉不是普通人所看到的野草鲜花,我们国家的花卉知识普及很差,我们要做的工作很多,但真要是齐心协力,以我们中国人的勤劳、艰苦奋斗的本性,会很快地跟上去的。
周: l981年秋冬之际,-些著名的植物学家倡议全国开展国花问题的讨论。l982年《植物杂志》受中国植物学会的委托开展了评选我国国花的讨论。新华社、中央电视台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相继作了宣传介绍,从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。我知道您一直致力于国花的评选。1988年,您在《园林》杂志上发表文章,提出了"一国两花"的构想,即以梅花、牡丹为双国花。前不久,您又在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(2009-03-27)撰文《国花最好选双花》,您是如何看待国花问题的?
陈:国花的评选讨论工作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开始了。由于国花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文化传统,是一个国家生动形象的名片,因此,尽管各国的国花不同于国旗、国徽、国家法定的语言,国花的确定是老百姓自己的事情,都不上宪法,不需要国家讨论决定,但还是很重要的;通过评选国花,激发人们爱国爱花的热情才是根本目的。后来受到邓小平的"一国两制"的启发,也可以一国两花,一南一北,梅花是国民政府时期做的国花,后来被带到台湾去,牡丹是慈禧钦定的,在中国历史上正式做国花的就是这两种花,正好一南一北,让大多数地区、人民能够在陆地看到至少一种国花,这是我的愿望。我同连战谈过两次,他很感谢大陆上还有学者关心国民政府时期的国花的问题,台湾也不能长牡丹,只能种梅花,中央也表态过不管国花的事,比如说德国,原来一个德国只有一个矢车菊国花,分开后还是分别都是矢车菊,是不与政治相关的。所以现在应当尽管广泛征求民间的意见,求同存异,我还是依然觉得两个花照顾的面更广一点。我很爱梅花,也欣赏牡丹。牡丹富丽堂皇,梅花玉洁冰清,坚韧不屈,反映了中华民族的精神,应该兼收并蓄。前些年中央提出和谐社会,以和为贵。以两者为双国花,体现出"两个文明"一起抓,各有侧重,相得益彰。
"一国两花"在世界上也多有先例,如日本以菊花(皇族国花)、樱花(民间国花)为双国花,墨西哥以仙人掌、大丽花为双国花。近年来,我曾在北京、无锡、武汉、成都、合肥等地倡导"一国两花"的好处,并累计获得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的103位院士签名赞同,其核心就是想让全国多数地区的多数人,可在露天观赏到盛开的国花。
当然,最多的还是一国一花,甚至还有多于两花的。如果梅花与牡丹之间只能选一种,我还是偏向于选梅花,因为与我们民族精神相符,当时国民政府选梅花作国花是相当认真的,我这里有篇东方杂志讲的是经过详细的调查研究,不是随便定的。所以我觉得城市建设,原来提的生态园林,不如现在提的生态文明广泛,不能光有物质没有精神,生态是从物质层面来的,不讲生态是不行的,但是光是讲生态是不够的,也要有文化,现在我们文化部的领导很强,文化变成产业了。梅花的画同其他花的画是不一样的,最重要的不是花而是干,干要苍劲古朴,就画得很好。欣赏花的香,香是花魂,干是花力,花的力量。美国不要看它傲慢,欧洲人都看不起它,因为它没有文化,但是美国人也有好处,他很坦率。
周武忠与陈俊愉院士合影
周:您这么高龄还担任"两梅协会"会长和北京林业大学名花研究室主任,足见您弘扬中国传统名花的决心和信心。您不仅数十年如一日培育名花、驯化名花,更重要的是您还直接为名花成为不少城市的市花做了好多工作,名花成了市花,所在城市就会倍加重视,名花文化就会成为城市文化和景观的一部分。能否请您谈谈花卉与城市文化的关系?
陈:我对花卉的认识前面也提到一些,但是要从全国的角度、世界的角度,就不是像现在这样了。我们民间的花卉经验非常丰富,现在我们花卉学术界对民间的传统、对古代的传统重视不够。我对这两个方面做过努力。比如说古代的中国人对花卉的重视,当然出发点是个人欣赏,不是商业化的,比如说欧阳修是牡丹专家,《洛阳牡丹记》这个小册子现在已经翻译成很过国家的文字了,把牡丹的起源、改良、育种、欣赏、栽培应用都讲得清清楚楚,从低级到高级,从简单到复杂等讲得头头是道。范成大的《梅谱》也是记载了一些品种。我看到过一本英国人写的书,记录的是两三百年来英国人如何应用中国的奇花异草。外国人对我们的研究很深很透,而我们却知之不多或不屑传承。
今年春天我到杭州附近的超山,那边有国内最大的梅园,已种有3万多棵梅花。我也去过日本的梅园,那边很精细,栽培管理很细致、干净,这是它的长处,短处就是很小,没有气派。日本人来了我们的园子就是如醉如痴了。梅花花骨朵的时候(指蕾期切枝)空运到欧洲美洲东南亚,一下飞机就可以卖了,不用催花,是非常环保的。梅花很适合做盆景,整形修剪,抵抗能力很强,所以做小盆景用集装箱运去欧美过圣诞节。另外就是梅的加工,干果、脆梅、梅酒梅醋,好的东西很多。在一两千年以前,我们全中国除了最冷最干的地方,几乎都是大梅树,我在江西景德镇看过很粗的,现在都砍光了,云南深山老林里还有几颗老梅树。梅的栽培管理很粗放,要求阳光、排水好,不要有化学物品污染,所以这方面的工作前景是很好的。
省花和市花也是非常重要的,现在市花很流行,省花有些省还没有,这些都是需要的,体现一个省和一个市的特色。关于市花,我曾经直接参与了北京市市花的一次重要会议,评选市花已经到了晚期想到我了,邀请我过去,参会人员很有代表性,有教师、工人、商人、手工业者、军人,争的面红耳赤,我说月季和菊花都有历史传统,从天然风土、民间习惯来讲,不如把两个做双市花,后来就通过了。"双市花"在国内外也多先例,如无锡以梅花、杜鹃花为双市花。
市花是一个城市精神的象征,是城市文化的升华。我深深感觉到,我们的文人雅士、文化界对花懂得很多,陶渊明是文学家,也对菊花栽培很有研究,欧阳修是牡丹专家。但是现在画的梅花都是野梅,都不是栽培的梅花,只有我们出的书上、邮票上是栽培的,画的全是野梅,单瓣的。所以现在对梅花的历史分类里有它的文化基础,把科学与文化结合起来,所以科学里有文化,文化里有科学,才是更高级的。画梅花的人缺少对栽培梅花的了解。